文 / 李維菁
我看到純情。
一種老派的關於藝術,以及關於友誼的純情。
悍圖社的前身是八○年代中期成立重要的台灣畫會台北畫派。當時主要從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的學生為主,當時他們主張台灣的藝術要反映自己的環境。那不是當時流行的從海外歸國以低限主義或是挪移西方形式或辯證形式主義的藝術家為主的論點。當時他們生猛有力,初出茅廬,敢於議論時事與藝術。這些密切參予環境的思考又遇解嚴前後的台灣社會氛圍密合,台灣社會在那個年代紛亂但是令人興奮的變化,政治社會以及正在都會化中的台北,股市彭派的熱度,那個年代的台灣人總是處在躁動而激進的以及對於未來有所幻象的激情當中。台北畫派的崛起成為藝術史上一個重要的指標,也像是一個時代的印記。
台北畫派裡頭的成員,也在這一波台灣社會普遍的狂潮下,時勢造英雄地從青澀的新秀藝術家,成為台灣藝術界極具代表性的人物。他們對於台灣政治、歷史、族群的批判,辛辣且頗有知識分子式的情懷使命。這批從一九六○到一九八○年代為主要成長期的藝術家,對於即將投入的台灣社會激變敢言且敢怒。然而,九○年代中期之後,整個藝術生態有所改變。台灣當代藝術與國際接軌,大批以裝置藝術為主的藝術家興起。原來台北畫派的成員們感受到迫切的創作上的危機以及轉進或是轉型之必要,這段期間也是他們邁入創作新階段的重整與醞釀期間。
一九九八年原台北畫派成員中的盧天炎、楊茂林、吳天章、陸先銘、郭維國、連建興、李民中、楊仁明等人,他們群聚一堂,正式宣佈另立悍圖社。他們的宣言提到「向當道的裝置藝術宣戰、誓言重振平面繪畫的聲威」。悍圖社成立的時候,有一種奇特的,甚至有點苦澀地時不我與意味地、打算對抗著什麼的尷尬的氣魄。
這種對抗與當年台北畫派時代的對抗比起來,少了一些藝術創作上的正當性。當年的對抗有藝術理念與社會意識的憤怒與吶喊。後來卻將對抗的主軸放在藝術形式的討論上。而藝術形式的多元與蓬勃在世界潮流中必然的趨勢,悍圖社認為平面繪畫的文藝復興有所必要,更像是某種頑固與賭氣式的復辟。這一點始終是悍圖社至今最常被議論的一點。
有趣的是,悍圖社成立十年過去,如果不去追究當初成立宣言的實踐與固守,悍圖社的成員竟然都交出了相當優異的成績。如果不再追究當年的宣言,仔細地檢視悍圖社的創作,事實是,悍圖社自己的成員經過一波又一波的努力轉型,許多人又開創了更精彩燦爛的創作里程。他們大量使用形式已經不再是平面繪畫,裝置、電腦影像、立體雕塑、動畫等等形式都被納入其中。這反而是令人欣慰慶幸的現象,悍圖社的藝術家們畢竟沒有被嚴格遵守創社宣言,也沒將自己的創作讓這種宣言綑綁住。
從他們的創作脈絡觀察,如果說悍圖社有什麼真正的宗旨與創作的信念,絕對不是繪畫形式的堅持,事實上他們也沒有堅持這一點。他們共同的信念更在於對台灣社會現象的熱情關切與參與,並始終將這些社會觀察融入在創作的內涵中。若說這是悍圖社的理念上的不變,他們的變則來自於個人生活的體會與創作上求新轉型的旺盛企圖。這一段與下一段在摺頁裡沒有空行段落
有意思的是,這段期間也正好是這批藝術家在人生從青年步入中年的轉折階段。他們各自在自己的生活中,情感、家庭、工作等都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際遇,甚至是挫折,這些不知道堪不堪稱為中年哀衿的人生體會,如今看來已經充分成為創作的養分。他們將個人性的細膩感受融入對於社會的熱情,轉化在創作之中。同樣是對當代現象的熱情與興奮,較之他們在台北畫派時代的創作的生猛,更增添了深度,這份深度源自於個人生命的歷練,以及藝術上的體現的成熟化,反而深刻有力,個人化的風格差異也較早年更加顯著。
許多藝術家在中年階段紛紛轉向內省式地,甚至避世、棄世的創作方向。這似乎也是多數在這人生階段常有的反應。悍圖社的藝術家們最令人訝異之處,還在於他們入世的激情始終不減。另外,不論他們個人際遇如何,這群人在創作上的執著與蠻悍才是真正悍圖社的悍之所在。這份企圖心旺盛,較之許多同儕藝術家在創作生涯上早已引退、困頓,頗令人尊重。
悍圖社在老成員積極求變發展出創作生涯再上層樓的成績,同時也吸收了部分新成員的加入,這些新血同樣延續著對於當代社會文化的關注,以及戲虐批判的情調,不過在表達上使得悍圖社的藝術取向有了新的拓展。只是,在這世代傳承上見到相當有趣的對照,同樣是對台灣族群問題的重視,楊茂林過去的創作終滿是對台灣人發聲的意識與強烈呼籲。而在悍圖社新一代成員陳擎耀的作品中,他的族群關懷成了如今外籍新娘在台的生存狀況。而吳天章作品中對於輪迴生死宛的沉重思考,作品如同警世詩的詭異荒謬,在新一代成員朱書賢的作品中,同樣觸碰輪迴生死,但不再是沉重的因緣,而更像是某種巧合奇遇,對於因緣牽連別有另一份詮釋。
悍圖社在創社十年的前夕於關渡美術館展出,選擇以日文「mou.i.kai」(再來一次),作為展覽的主標題, 這標題好像是老成轅門對自己打氣次地說再來一次。在大未來畫廊展出的主標題,選擇「男男自娛」,似乎也呼應了他們創作中最常關注的,關於當代文化現象中曖昧、幽默、弔詭、慾望、重現、拼貼、時序性的錯亂與根源喪失的現象思考。在這次展覽中,陸先銘、郭維國、連建興、楊仁明、李民中、賴新龍、唐唐發、鄧文貞、陳擎耀、常陵等人也都以最新的作品參與。
當年那些剛從文化大學畢業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想要在藝術界闖出名號,因此採取團隊攻勢搶佔灘頭。然而,今天的他們早成各據一方的藝術家,不管在藝術成就或是市場認同上,都可以獨當一面,卻還是喜歡定期團聚,討論藝術,討論時事,交換文化的觀察,一起推出聯展。悍圖社的存在,也許可以視之為某類藝術方向與理念的藝術家始終處在不斷地自我確認的狀態,他們還相信藝術家在社會的功能,應該如同傳統社會對於知識分子角色的期待,尋找真相並為之發聲。他們也還相信老友之間可以彼此激勵,寂寞創作的心情被分享與理解之後,彼此可以變得更強壯。
希望這是份強悍並且可以持續的純情。